《出发去比赛》为蔡思琦原创小说,作者籍贯江苏盐城,现为盐城市鹿鸣路初级中学语文教师。作品首发于省级文学期刊《山西文学》2025年第4期。小说以狭小的保安室为背景,细腻描绘了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活状态。通过保安室内挥之不去的烟雾,展现了就业艰难的孤儿大学生与无子女的老摊贩命运的交织。小说借助盐城特有的文化元素,如贡梨、东台陈皮酒、方言等,构建了两个无血缘关系人物间的精神父子关系。其文风轻松自如,人物刻画生动真实,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。
一包敞口的烟递到我眼皮子底下,我吃了一惊,抬眼望向对面。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棕黑发亮的瘦脸,衬上花白的、刺猬样的短发,两排黄牙冲我龇着。我的眼神又落回地面。一双黑色旧球鞋扎在地上,裹着起球的白袜子。之所以能看清袜子,是因为沾灰的裤子短了一寸。黑色、粗扁的手端着那烟盒,正冲着我,里面的圆柱密匝匝像排队。
我抽出来一根,捏在手里,手搁在膝上,悄悄打量。这烟有两截,一短截黄色,一长截白色——大部分的烟都这样,我没抽过但见多了。黄色的那部分有个英文单词“general”,我认识,是“总共”的意思。
听到打火机响,我又抬眼,看见那黑扁手举着绿色透明塑料打火机,打火机里吐出晃动的火苗,我刚要摆手,听到对面说:“来!”我便无师自通地把烟叼到口中。青烟袅袅升起,明明不对着风口,那烟却直逼我右眼,眼里很快涌出了眼泪。我硬吸一口,嗓子、鼻腔顿觉刺激,这下左眼也涌出眼泪。我把烟从嘴里拿下,抽了一张面巾纸擦泪。青烟瞄准了似的,拐着弯往我眼睛进攻,非常恶毒。
对面自顾自在蓝色破塑料凳上坐下,翘起二郎腿。他的白色袜子露出全貌,还露出些许小腿上的斑。他喷出更多烟雾。
“灵气,有悟性,”他说,“白将就是这样。劲儿可以,细咂摸倒也咂摸不出什么。”
他正要说话,门推开了,凭气味和脚步我判断是队长进来了。一股初秋的清新空气冲淡了门里的烟雾,听到队长用方言讲,“还活着呐?”
我悄悄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。对面二人开始吞云吐雾。我缩在椅子里,喝完瓶中最后一滴阿萨姆,开始数时间。还有十五分钟大夜班结束,我便能回宿舍睡觉。
半月前,我干着份收入不错的“站神岗”。那是个高档小区,每天都有锃亮的车进进出出,而我只需站岗亭里行礼。这工作不难,但我被开了。因为业主屡屡投诉:岗亭的保安太傲气,拿鼻孔看人。我辩解说我没有,我不是。队长调出监控,穿着保安服的男的立在岗亭里,嘴角挂着僵硬的笑,眼睛下视,盯着鼻翼。有车子进来,也是这么副表情,眼皮不抬一毫。我哑口无言,顺利被开。所幸这公司给办了保安证,我便换了家老小区。老小区除了半月轮一次大夜班、不包饭,没什么不好,晚上我可以玩手机、听书,也可以偷眯一会儿,是名副其实的“酱油岗”。最好的是,再没人要求我抬眼看人。
“视频上说你们学语文的有去杀猪的,给猪念经的,”队长一边吐烟一边说,是很笃定的语气。
“不是语文,是汉语言,”我说,“我不清楚。我同学有进厂的,有当主播的,有做辅导的,也有当小学老师的。至于有没有人杀猪,还不清楚。”
“老张啊,赶紧给你儿子找好路子啊!现在工作难找呢,别马上……”
我知道这教诲不是冲我说的,毕竟我已经成这样了。对面咳嗽了几声,翘着的黑球鞋落了地,又换了只腿在上,“随小的去。他在外头,干什么都一样。”
我感到尿急,站起身,听到对面说:“你回去睡觉吧。”我看了眼手机,明明还差七分钟呢,但我还是把阿萨姆瓶子码在门边,倾倒了烟灰缸,换了垃圾篓里的垃圾袋,提溜着离开了保安室。初秋早晨的空气那么凉爽、怡人,身上熏染的烟味仿佛都能被洗刷清净。我在煎饼摊旁边站着等,听见滚轮摩擦的声音。“不要前轮使劲,把重心放后轮。”我说。男孩停住了,摇摇摆摆立在那,面无表情觑我,“V字步站稳。”他照做。“真棒,真聪明。”我猜他那轮滑鞋的刀架一定是铝合金的,不是塑料的,也不会乱闪光。他盯了我几秒,没等到我下一步指令,便风一样滑起来,飞走了。他的膝盖直的像电线杆。一个又厚又大、加了土豆丝和里脊肉的煎饼递到我手里,是我的早餐加午餐。
我在小区巡逻。彩票站前摆了张躺椅,男的躺着,问电话对面:“最近在哪发财啊?”正午太阳曝晒他裸露的肚皮。我朝小区门口走。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,后车厢门打开,用杆子支着,正对着的地面铺着一层蓝白相间的塑料布,上面摆了几筐梨,一个戴头盔的女人,跨在电动车上,正俯下身捏梨。面包车侧门同样大敞,突兀地伸出一双黑色运动鞋。老张裹着洗褪色的粉棉被,嘴巴张着,横着蜷缩在车厢里午睡。
我一个月就拿三千工资,本不该额外操心什么,但还是走到老张身边,“哎”了两声。老张惊醒,眼神不对焦地看着我。我说,“有人买梨了,还睡。”
他坐起来,被子围着,极其费劲地探身看了眼车后,确定有人在挑捡梨,不是在骗他,才慢吞吞掀开被子,爬下车。刚下车,又往小板凳上一瘫,点了一支烟。烟雾缭绕中,表情迷茫。我注意到,这盒烟跟那天拆开的“general”包装不同,是红黄相间的。
回到保安室,老李正和相好聊视频,外放。我见过那女人多次了,是个黄卷发的退休阿姨,眼线很粗。他俩是在短视频软件相识相知相爱的。清早到班我们都拍照打卡,只有老李拍大头视频,配刘德华的老歌,发上网。评论区一水“云淡风轻”“海鲜水产芳芳”喊他哥哥,给他送玫瑰。不一会儿老张握着俩梨来了,老李分心瞥了他一眼,招呼:“还没死呐?”电话对面一阵骂,老李连忙辩解:“不是说你,宝宝,是说的小区外面卖水果的。”老张把梨搁桌上,骂骂咧咧:“拉妈妈的,两块五一斤还讲价。”我拿起梨去水池洗。很好的茌梨,翠绿的沙皮布满黑痣,形状饱满似纺锤。
老张摸了左裤兜,摸出来一包红色软壳的烟,看上去鼓鼓囊囊,塞回去了。又摸了右裤兜,摸出来那包硬壳的、红黄相间的烟,递了一根给老李。
我咬了口梨,鲜脆的跟莲藕一样,还有股青草香,叫我说,比起秋月梨、雪梨恐怕都不遑多让,可惜就是贱。有时候你自认轻贱别人也不会买账,总觉得你还能更贱点好。若换个名,换个包装,换个店面,就大有人买单。实质没差。
我嚼着梨,问:“这个烟和上次那个给我抽的什么不一样?”
他把烟递我,我摇头。他说:“这个贵六块钱,更提神。大太阳天和阴雨天抽这个。”
“大太阳天和阴雨天都容易犯困,得抽劲儿大的。像这个就不行。”他又摸出左裤兜那包软壳的。
“这个云南产的,味淡,有点烟草香,比较平和,思考的时候抽,脑子不晕。”
老李先笑了,但他说,“拉你妈妈的,你还思考呢,大学生都笑了。”
我是笑了。但我笑的是老张的“讲究”,而不是他的“思考”。我知道一般人抽烟都抽固定牌子,但老张把平价的香烟抽出了时间、天气、心情。我说:“所以值夜班的时候,适合抽那个。”我指着右裤兜。
他说:“哎,对头,你就聪明了。”他这次没把烟递我。烟味把保安室挤满了,我把梨核扔垃圾袋,假装出去倒垃圾。临走时,听到视频里阿姨絮絮叨叨,老张咳嗽、卡痰,发狠嘀咕:“马上弄一车榴莲卖。”
老张是有实力的,真进了一车榴莲,这次销路特别好,一上午就卖光了。他一高兴,又去小区里的小卖部买了包烟,银底金边,看着比先前的华丽些。他说:“拉妈妈的,真不知道那臭玩意有什么好吃。”我问他吃过没,他说没有,不喜欢,那人说好卖,他就进了。他问你呢?我说我也没有。我吃不起。
我指着烟问:“这个又有什么不一样?”他说:“这个三十一包。”队长抽了一支,笑骂:“你个老枪毙赚了一点就抖了。”我问:“这个又有什么特色?”老张说:“这个像家里的婆娘,嗓子粗嘎,骂得凶,亲切,凶完了也就那样。”队长说:“你婆娘三十块。”我一五一十记在备忘录。老张问我干嘛,我说我记下来,以后可以写出来。他问我是写小说的吗?我说我不是,我只是在尝试,找点盼头。他问我发哪个网站,说他卖东西的时候无聊,也听书呢;他夸我真厉害,是个大作家;他叫我美化他一点,可以把他写成开水果店的,我说嗯嗯嗯,好好好。
队长说:“羡慕你们大学生,你肯定作文好。我孙子二年级,作文就零分了。”
我说:“是这样,我二年级作文写不出来,交白卷,当然是零分。”
队长问:“你能考上大学,怎么写不出来?后来又怎么写出来的?你不是大学还学的语文吗?”
我说:“是汉语言。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,就懂了,作文就是靠编,再加抄。编得漂亮就行,老师不问你有没有,不问你真假。”
队长深以为然:“就是,四处抄抄弄弄,‘天下文章一大抄’嘛。”
老张问:“叫你写什么东西啊写不出来?那些老师出题目也出得不是东西。”
我说:“《我的爸爸》。”我龇牙笑。他们也笑。我不知道我为啥笑,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笑。老张很快笑不出来了,有人在小区门口徘徊找他,要赔钱——说什么他拉来的榴莲都是劣等货,不出肉,脆的像萝卜。我瞅他,他缩在蓝塑料凳上,像岌岌可危的土山,缩着脑袋张望,不出声。烟悄悄地在他膝前燃烧。
我又轮了大夜班。今晚跟我搭班的是老李,他去找相好了,只剩我一个。物业经理晚上从来不来巡视,我又向来守口如瓶,老头们都爱和我搭班。他们不知道,我巴不得他们擅离职守,我享受一个人的夜晚。
老张推门进来,裤子还是那条裤子,鞋还是那双鞋,多了件藏蓝色的棉袄夹克。他搓着扁手,像两张砂纸在磨,说:“真冷啊。”我说:“今夜大降温。”他轻车熟路地摸出空调遥控器,一摁,空调打开。我说:“物业讲了,不到零度以下不准开空调。”他说:“你不说谁知道。”
老张坐在塑料凳子上,把拉链往上拉,拉到最顶,戳着下巴,双手插兜。我问他近期去哪了,他说去城北的小区卖,“竞争太激烈,卖不过那些婆娘,晚上还剩下点,回来看看能不能卖完。”
坐了会儿,我打了个喷嚏。他站到空调下晃了会儿,说:“坏了,赶紧跟物业报修。”我说:“没用的,物业不问,上次水管裂了,报了一个月都没修,是我和队长自己缠起来的。”
老张说这样不行。我给自己倒了杯烫水,也拿纸杯给他倒了杯。他双手捧着焐手。我说:“你可以去沙发上躺。”他说:“你躺你躺。马上我要回去收摊,一躺就不想爬起来了。”透过保安室并不隔冷隔热的玻璃,我看到橙黄的路灯下,面包车孤单地站在大马路上,后门敞开,像是要把一切寒风吞进去。
一个外卖骑手裹得严严实实,电驴呲着进了小区。老张出去一趟又回来,提溜了一塑料袋橘子放桌上。我给他续了点开水,俩人一起剥橘子。他剥开就整个吞进嘴,嘴巴像爆满的粮仓,汁水横飞。我则小心翼翼撕开橘子上的白色丝状脉络。这橘子硬巴,白丝厚,且极多,不是什么好品种。他说:“这个白的别撕,止咳化痰的。”说着他卡了口痰,卡完嗓音确实通透了些。于是我也把橘子整个塞进嘴里,味道出奇的好。外卖骑手的电驴又呲出小区。
我昏昏欲睡,又冷得睡不着。他听书,听官场斗争,什么秘书之类的玩意,我不懂。他问:“你是本地人啊?”我说是的。他说:“那你好了,过年直接回家。”我不置可否,说:“你宝宝过年也回来。”他说:“我姑娘啊,她在国外呢。”我问:“你有一儿一女?”他说:“就一个哦。”我觉得奇怪,不知道是我记错了,还是他编错了。但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。
最后,他说:“我回去了。”他摸出来一包烟,放我面前。我说,“我不抽。”他说:“不要你抽,你去找物业的,递包烟给他,他就给你修空调了。不费事。”
我说不要不要,我不冷。我不敢去找物业。他说去呢去呢,你是大学生,可厉害了。然后他拿起帽子,把水喝光,纸杯捏扁塞进垃圾桶,走了。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上。面包车慢慢吞吞往南边开去。
物业办公室在小区活动中心三楼,我结束夜班,又熬了一个小时,攥着口袋里那包烟往楼上爬。到了门口,敲了几声门,半晌才听到“进来”。门打开,暖意扑面而来,里面烟味呛鼻,物业经理坐在皮椅里刷手机,嘴角还带着笑,但并非为我。他抬眼看了我一下,又把目光收回去。我攥着口袋里的烟,失去言语,束手无策。我说:“那个……”他说:“什么事?”
我像小学生交检讨一样,把那包烟放在桌上,又把手缩回去,在桌子前罚站。他看了我一眼,把烟丢我怀里,亏我反应快才接住。他说:“不要。你干嘛?”
这一丢,反而把我的措辞丢出来了。我把烟推回桌上,说:“一包烟而已,我又不会抽,给哥,哥别嫌弃。”他的笑声似哼非哼。我说:“保安室空调坏了,哥看咋报修啊?我年轻不碍事,就是怕老李那老寒腿,哥人好,给解决一下。”
出乎我意料的,他没再给我脸色,推了本黄皮簿子到我面前,说:“你登记下吧。”我立马拿起蓝圆珠笔登记。他说,“你字不错嘛。”我说:“谢谢哥。”他看着我一笔一画写,说:“我姑娘在电网上班。”我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要给我介绍对象,事实也确实如此,他下句话是:“她下个月结婚,女婿是银行的。”他不说话了,等着我。我明白了,说:“太牛叉了,哥,人中龙凤啊。我不得随份子吗?”我以为我的马屁很拙劣,然而他收起了黄皮簿子、圆珠笔和烟,笑着说:“用得着你的?好好干就完事了。”他即刻拨了电话,约了修理工。
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,我还是晕乎乎的,不知道是被暖气烘的,还是被烟味熏的,或许是为我有生以来“成了”第一件事,队长他们都没能“成”的事。下楼梯的时候,我脚步飘忽,满腔信心,差点翻下去。我想吃老张的橘子,又想起来,那袋橘子被我落保安室了,估计早被他们分完了。
老张不要我还烟钱,但同意了加我微信,我在拼多多给他买了双手套,只要十九块九,据说是皮的,而且能正常用触屏手机。他很高兴,把那双脏兮兮的毛线手套换下了。白班的时候,我看到他坐在面包车前的板凳上,帽子两边垂下盖着耳朵,用戴着手套的手费劲地拨拉手机,手机距离眼睛老远,神情专注,顾客喊他他都听不到。有时候他打盹,我便给他打微信电话,故意弄醒他。
“那是什么‘克勤’唱的,香港的,比起‘哦——’,我更喜欢开头那段连着唱不喘气的。”老李说。
早上老张给我发绿色莲花的“早上好”,中午给我发红色鞭炮的“中午好”,晚上则是红绿蓝爆闪的职业装美女动图“晚上好”,偶尔则是不知道转的谁的小作文,“平安陪你一年四季,健康陪你长命百岁。新的一天,吉祥如意,”诸如此类。开始我还回,后来就不回了。
与此同时我的小说流产了,因为根据大纲,我的主角开启了“神壕系统”,陡然暴富,该带着美女去买奢侈品,顺便打脸曾经瞧不起他的同学,但我不知道奢侈品店的门朝哪个方向开。我百度了很多,还为此下载了小红书,上面说什么“sale”,什么“配货”,我晕头转向,琢磨不透,觉得比数学还难。
元旦夜到了,我在小区巡逻一圈回来,没发现放鞭炮的,只有老张,喜滋滋地坐在保安室的破沙发上。以往专属他的蓝塑料凳上摆了一个电磁炉,连着电线,上面搁着一个锅,地上摆了一个白瓷瓶,旁边是一袋子菜和面条。难得他没抽烟。他问我:“老赵呢?”我说:“队长生病,感冒了。”老张说“哦。”他问我吃没吃晚饭,我说半夜再点外卖。现在吃了,半夜又饿了。他说:“一起吃吧。”
锅开了,热气腾腾的,他拿起我的水杯,从白瓷瓶往里倒了点液体。我一看,说,“醋还是酱油?”闻了闻,“醋?”他说你尝尝看。我说我不爱喝醋。他说你尝尝看。我抿了一口,“甜的?”蔓延到舌面,有股子药味。迢递到舌根,辛辣感扩散开,从嗓子眼往下滑。他说:“这是陈皮酒,很好的。”我说:“我值班,不能喝酒。”他说:“不碍事,这个不醉人。”他也往自己的保温杯里倒了点。我端详水杯里的酒液,琥珀色,衬得白瓷很剔透。我捞了点猪皮、山药、鹌鹑蛋进碗里,他举起保温杯,和我的水杯一碰,但他没忙着喝,说:“一般喝酒碰杯,晚辈的杯子都低些。”我说:“咱俩谁跟谁?”他说:“那也是。我就是教你。”我说:“你这保温杯这么老高,饭桌上跟你碰杯,你不得是总统总理?”他哈哈大笑,笑着开始咳嗽,咳完了夹菜,捞了个大肉圆进碗里。他问我父母呢,怎么不来送点吃的。我说没有。他耳背,没听清,说:“啊?”我说没有,没有父母。他“哦”了一声。我们又碰杯。
我没醉,就是有点晕,心情很愉快。我说,我就是编不出来那个毛作文,我光记得我爸九十度坐在病床上,拉扯氧气面罩,说这个要把他闷死了。他身上连着个袋子,袋子里除了点酱红色的液体,啥也没,后来他就被我妈拖回家了,第二天就凉了。我怎么写嘛?老师都要写幸福、和睦,写爸爸带我放风筝,要写今天是愉快的一天。
老张问我后来怎么编的,我说,我编我爸早上送我上学,给我买煎饼,要加王中王火腿肠,一根就行,再加个蛋。我爸抄着手站在那边等,胳膊肘里挂着我书包,热气吹到他脸上,他啥反应也没有,只盯着路过的美女走神,我有个总体来说还算可以的爸。老师把看美女那段杠掉了,给我打了优,说细腻真实。
我说:“这是胡小泉他爸。为此胡小泉还跟我打了一架,说我偷他爸。我可去他爸的吧。偷他爸的明明是吕心昕她妈。”
老张哈哈大笑,腿伸出来八丈长。我说,穿这鞋不冷啊?老张说冻惯了,多穿两双袜子就是了。
我们又碰杯。干完了又续。他说:“你虽然上脸,但酒量还可以,有前途。”这是他第无数次夸我。我说:“你酒量也不错,不一样卖水果?”他说拉你妈妈的,那不一样,他老头子一个了,你们年轻人有的是希望。我又敬他,这次我水杯压得很低,他说我学得快,天赋高。我说我大学荒废了,马上打算备考教师资格证。他卡了口痰,吐垃圾桶,说,他不懂什么证,不过我大学生,又是学语文的,还会写作,肯定小菜一碟。
那晚上我们爷俩都醉了,清早被队长摇醒的时候,锅里的汤都烧干了,满屋肉丸子香,我缩在椅子里打盹,老张在破沙发上东倒西歪,嘴巴大张打鼾,保温杯抱在怀里。队长狠狠骂我们一顿,说小区没放烟花爆竹,保安室倒是差点电器失火。我俩乖乖认罪,一句不敢还口。面条都糊了,我们仨捞起来,跐溜吃了,算是早餐。
老张好久没出现,估计是天冷了,不好出摊。但早安晚安还是一如既往。某天早上,我忍不住微信问他最近咋样。他到中午才回我:“蕞(最)进(近)有点感冒咳嗾(嗽)。”我问他要不要紧,家在哪,我给他送点药去,他说不碍事,老毛病了。挨到大年三十这天,我和老李他们在闲聊扯淡,保安室的门被推开了,一个黑瘦的吓人的老头,缩在山一样庞大的军大衣里,携着寒风进来。我细看才认出是老张。他依旧是眦着一口大黄牙,神气活现的样子,仿佛黑瘦只是衣服衬出来的。他提着澡篮子说,“来洗澡。”我问:什么洗澡?他们诧异地看我:你不知道?不是本地人?过年前都要去澡堂好好洗洗,把身上灰搓干净的。我说:我不知道,八岁前我妈带我去女浴,八岁后那些阿姨不准我进,我妈就叫我在家洗,她也没告诉我什么习俗规矩。老李羡慕地说:你有福气。老张说:“我还剩两张澡券,我带你去。”我望向队长。他说,“去吧,小丁。”我就提溜起老张的澡篮子,跟在他后头。老张得意洋洋地说:“我觉得特有面儿。”我说:“就是个保安,给你提溜个澡篮子,什么有面。”他说:“那不一样,你不懂。”
澡堂就在小区里,掀开保温的棕色皮门帘,看见门脸,柜台后坐着一个阿姨。墙上塑料纸上标着“普浴八元,修脚(普修)十元,修脚(精修)二十”,柜子里摆了一排饮料。老张递上去两张皱巴巴的澡券,得意地向她介绍我:“我侄子。”阿姨说:“进去吧你。”我提溜着篮子,跟在老张后头上楼。男浴门口一老头坐着,正给一个小姑娘修脚,小姑娘的大拇指肿得像萝卜头,正龇牙咧嘴。老头拿一片小刀,轻轻巧巧挑出来一小块指甲,滴血未沾。小姑娘说:“咦,不疼了。”老张跟修脚师傅招手,“老吴。”师傅点点头,“你来啦。”老张掀帘子,我俩钻进热气腾腾的浴场。到处都是大腹便便的男子,耷拉着拖鞋慢悠悠晃,穿脱衣服,也有小学生光着屁股,窜来窜去。我把保安服脱了,塞柜子里。老张也把军大衣脱了,要塞进顶上的柜子,但没塞动,衣服往下掉,我眼疾手快接住了,朝里摁了几下,摁实。他把衣服除光,露出干柴样的一把骨头。我把衣服都塞进去,把门关好。正要上锁,他说:“不锁,你看谁锁了?又没人偷。”我便又把柜门打开,将钥匙一并丢进去。我提溜着老张的澡篮,俩人一起钻进浴场。
人满为患,都是带着小孩的男人,或陪着老爹的男人。老张眼疾手快,占了一水龙头,跟我说:先冲冲,冲完了再下去泡。我说好的。我飞速拿肥皂打完了全身,在水下冲了一遍。老张也冲完了。一个带孙子的老头在我们边上排队,老张闲得搭讪:“孙子不小啊,几年级啦?”老头说:“是儿子,上一年级。”我觉得尴尬。我们把水龙头让给这对父子,就下池子了。有一个低温池,一个高温池,老张说要去高温池,“把皮泡涨开来,搓背才好下灰。”我都听他的。不一会儿,他那黑乎乎的皮肤就泡得通红,我也一样。旁边的胖子在小憩,脖子上的金链子浮在水面上。我笑了,老张也龇牙笑,我俩会心一笑。我说:“我请你。”他说:啥?我说搓澡,我请你啊。他说太贵了,擦背巾擦十块,毛巾擦要二十,加点盐、奶、硫磺什么的,更贵,过年又翻番,自己擦擦完事了。我说不碍事,你请我澡券了,我请你搓背,过年嘛,干干净净的。他露出很高兴的神色,说:那好吧,我听我侄子的。
一个精瘦、吊梢眼的搓澡师傅刚好空下来,我把澡巾递给他,请他给老张搓背。师傅说:好嘞。老张开始还很高兴地跟师傅搭讪,只是身形可怜,撑着墙,像桩枯瘦的衣架,衣服空了只剩架子,孤零零倚在墙根。那搓澡巾像推土机似的,灰没搓下多少,但每次下去,都要把架子推倒,摧毁在地。老张不笑了,龇牙咧嘴说,兄弟哎,轻点。师傅说晓得晓得。但下一次,还是像要把老张铲平。老张不说笑了,露出难忍的神色。我从水里爬起来,说,师傅,算了算了,我叔怕疼。师傅停下来,迟疑地看着我:都擦了一半了。我说:算呢算呢,照样算钱。师傅把搓澡巾褪下,扔给我,说那好吧。
老张扶着墙,缓了下,语气怅然地说:拉你妈妈的,人老了。我说:他水平不行。老张有些晕。我说:不然我给你擦后背,其他的你自己擦。他说:你?我说对啊。
我俩坐在水池边上,我给他搓背。我说:洗完了去保安亭拿个东西啊。他问:什么东西?棉鞋,鞋底防滑的。给我的?给你的。多少钱?不贵,长绒毛的,冬天暖和。你知道我脚码?不知道,大了多塞两双袜子,小了就挤挤。老张叹口气说,不作兴给人送鞋的。又立即恢复了神气:但我侄子给的鞋不能叫送。“我侄子给我擦背。”周围无人在意。“我侄子买礼物孝敬我。”不知道说给谁听。灰扑哧扑哧地搓成条,往下掉,每一下都可以感知到老张嶙峋的骨头,我不敢下重手,因此也不可能完全擦干净。但是,管他呢,人不可能一直干干净净的,打从生下来,羊水就是浑的。只要心里干净、自己满意就行。
我俩都干干净净地走出浴场。澡篮子回到了老张手上,他提溜着,露出些蔫蔫的神色,我送他到小区门口,问他晚上喝不喝酒、吃不吃火锅了,他说:累了,今晚回去看会儿春晚,早点睡觉。说完他猛烈咳嗽起来。我说好的。我们忘了那双棉鞋。
年后,惯例的早午晚安外,老张给我发了两张照片,是他在上海外滩的大头照,他说:弟弟带我来上海。我问:大冷天,去上海玩啊?他说:做捡(检)查。我不以为意,说:好好玩啊,勾搭到上海小阿姨,就不必卖水果了。
开春那辆面包车还没来。我偶尔问老张,他也不回,只是绿色莲花的“早上好”,红色鞭炮的“中午好”,红绿蓝爆闪的职业装美女动图“晚上好”,以及“平安陪你一年四季,健康陪你长命百岁。新的一天,吉祥如意,”还如常发送,叫我知道他还在。逐渐的,早午晚安也不定时发了,变成隔天一次,再到三天一次。最后一次,是一串不知道哪里转的祝福:“只要有颗感恩心,好运陪你度光阴。只要心中常乐乐,百岁路上春常在。惊蛰吉祥。[玫瑰][玫瑰][福][福][太阳][太阳]。”我回复:“你也吉祥[玫瑰][玫瑰][福][福][太阳][太阳]。”往后就再无音讯。
天气转暖,空调已不必开了,保安室窗户大敞,迎进春风、鸟鸣和摊贩的闲谈声。小孩戴着粉色头盔,坐在父亲电动车后座,头一点一点的,打着瞌睡,红领巾在风里微微飘动。我在扫地。老李问:这双鞋是谁的?队长朝鞋盒里望了望:业主落下的?怎么没人来取呢?放这一个冬天了吧?老李说:开春了,谁还要棉鞋了,小丁你说呢?我说:指不定哪天主人会来拿的。他们嘀咕:搁这碍事。我出去倒簸箕,拨通老张语音通话,把手机贴在耳边,听见长长的“哦”,听到好多个“明晚”,听到一串不带喘气的词儿,又听见长长的“哦”,通话无人接通自动挂断。我又打了一遍,还是到第二个“哦”就戛然而止。我挺喜欢这铃声的,可带劲,没事就给他拨语音电话。但老张这盹怎么也没被我吵醒。老张你也太能睡。我想告诉他,我在温习教资考试,还蛮有把握。我想告诉他,我知道那篇作文怎么写了。老张,你听好了,我的作文是这样的:
我有一双轮滑鞋,它有八颗黑色的滚轮,滑动的时候,会闪烁美丽的光。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,我穿好我的轮滑鞋,戴好护膝,出发去比赛。他们说:“你穿了一双玩具鞋。”他们说:“你的刀架是塑料的。”还有大人说:“你这样参加比赛是不行的。”我跌倒了。不是我要跌倒,而是我觉得我应该跌倒,因为我穿了一双他们说的玩具鞋,穿这样的鞋是比不好赛的。他们的轮滑鞋不闪光,刀架是不锈钢的,只留下一些飞尘和背影。我想我爬不起来了。爸爸在场外喊:“爬起来,比完,呆儿子,起来,起来。”于是我起来,穿着我闪光的玩具鞋,滑到了终点线。然后我们回家。我问爸爸:“爸爸,我渴了,你能给我买阿萨姆奶茶吗?”爸爸说:“别告诉你妈。”我问爸爸:“为什么你给我买一双玩具鞋?”爸爸说:“对不起,呆儿子,爸爸不懂,下次不会了。”我问爸爸:“他们都说我输了,输了是什么意思?”爸爸说:“就是我们玩了,玩得很开心,下次再来。”我问爸爸:“那下次你还给我加油吗?你为我感到骄傲吗?”爸爸说:“一直都在,一直都为你骄傲。”我问爸爸:“万一你不在呢?万一你出差了呢?”爸爸说:“那我就打电话给你,大声喊,让你听到。”我问爸爸:“万一你手机没电呢?”爸爸说:“那我就买一个无限电量的手机。”我问爸爸:“下次我能赢吗?”爸爸说:“别管那个,呆儿子。只管起来。起来,然后向前滑。”多么美好的一天呀。
这就是我好容易憋出来的作文,老张。我憋了这么多年,但我没撒谎。老师可能说它是流水账,但你一定会夸我真厉害,夸我是个大文豪。你会的,老张,你会的。
蔡思琦,1999年11月生,毕业于苏州大学,2022年由“黄海明珠人才计划”引进回盐,曾获江苏省青年教师教学基本功比赛二等奖,盐城市青年教师教学基本功比赛一等奖,盐城市作业设计大赛一等奖等,多次在省、市级作文、演讲比赛中获优秀指导教师奖项,为共青团市委盐城青年讲师团“95、00Talkers”青春宣讲员。现担任盐城市鹿鸣路初级中学初一(33)班班主任,任教语文。